校园音阅 | 从一个人的悲剧到一个时代的群像——沈阳音乐学院演出歌剧《白毛女》中底层群像的塑造
引 言
一部歌剧作品的经典性，是否仅取决于主角的形象塑造？其引发的情感共鸣，是否仅源于单一角色的命运跌宕？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歌剧作品中，个体悲剧的感染力往往离不开群体语境作为支撑，底层群像的存在亦并非简单的叙事陪衬，而是见证集体苦难记忆、构建情感共鸣的关键线索。民族歌剧《白毛女》作为中国民族歌剧的开山之作，自1945年在延安首演以来，历经八十载沉淀，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历史影响力与持续的艺术生命力，其成功将喜儿的个体苦难，拓展为旧中国底层民众的集体生存困境，是一个时代苦难记忆的载体。
2025年12月3日，沈阳音乐学院演出的歌剧《白毛女》在盛京大剧院拉开帷幕。作为学院“双一流”建设重点工程，本次演出沿用了2015版《白毛女》总谱，特邀该版本的复排导演朱亚林执导，刘凤德执棒，沈阳音乐学院北方交响乐团现场演奏，学院师生联合参演。演出以文化传承为根基进行艺术再创造，既严守原作关注底层、书写人民的精神内核，又以当代视角，赋予了底层群众更鲜明的人物形象与饱满的情感张力，使其成为强化苦难共鸣的核心载体。
一、从“躬身”到“挺躯”
歌剧《白毛女》的经典性，恰恰在于它突破了“个体悲剧”的叙事局限，其所讲述的不仅是一个人的不幸，更是一个时代的困境；所反映的从来不止于喜儿的个体命运抗争，更是旧中国底层民众集体苦难的缩影。在剧中王大婶、张二婶、赵大叔等构成的“反抗者群像”，是推动时代变革的核心力量，他们既是喜儿苦难的见证者，更是集体意识觉醒的先行者，他们精神轨迹的转变，恰恰揭示了“压迫催生反抗”的历史必然。正因如此，饰演者通过诸多肢体语言，使角色的每一个姿态都成为承载历史重量的表达，使旧中国底层民众在压迫中隐忍、在绝境中觉醒的精神蜕变，变得可感、可触、可共情。
作为反抗者群像中的女性代表，王大婶与张二婶的肢体语言呈现出底层女性在时代压迫下的生存状态。贾坤塑造的王大婶，其“佝偻之姿”贯穿始终。微微弯曲的脊背，既是长期农耕劳作留下的疲惫，更是封建强权下底层民众的本能畏惧。朱晓白饰演的张二婶，在表演中展现出“寄人篱下的隐忍”：半屈膝微躬、垂首说话、小碎步走路，还原了底层劳动者在强权面前的顺从与谨慎。但得知喜儿将被变卖时，她一改往日的拘谨，毅然飞速为喜儿报信、护佑其逃离。从“躬身”到“奔跑”的肢体反差，既是对喜儿的救赎，也是自身精神觉醒的象征。
男性形象的塑造与女性角色形成叙事呼应。如贾鼐塑造的赵大叔，同样清晰展现了底层民众从隐忍到反抗的转变。作为性格豪爽却被迫收敛锋芒的老汉，他从初登场的“放声高歌”，到在穆仁智掳走喜儿时的“讨好般拉扯”与“转身叹息”，将“敢怒而不敢言”的内心挣扎演绎得入木三分。这份隐忍在批斗黄世仁时终于爆发，他昂首挺胸，振臂高呼，多年压抑的情绪在肢体的舒展中彻底释放，这一刻的“挺躯”不仅是个体反抗的宣言，更是整个底层群体与喜儿并肩抗争的象征，也昭示着底层群体的“觉醒”。
从“躬身”到“挺躯”，从“隐忍”到“爆发”，在本次演出中，演员们以层次分明的肢体动作，让角色的蜕变清晰可循。这些姿态的呈现，完整勾勒出底层群体对权势从顺从到反抗的过程，使“反抗”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行为，而是整个时代底层民众挣脱压迫的共同选择，也赋予了歌剧《白毛女》在当代舞台更具感染力的诠释。
二、从“陈述”到“共鸣”
在革命历史题材歌剧的当代演绎中，如何让剧本中的角色命运超越历史叙事，以艺术感染力引发当代观众的情感共振？其关键在于将角色“声音”作为人物精神内核的表达载体，让角色的每一次发声都成为个人经历的真实流露，使苦难、温情、悲愤等情感转化为可感知的对象。正因如此，在本次《白毛女》的排演中，饰演者不仅是在演绎剧本和描摹历史，他们通过对角色语气与声音色彩的再度发掘，使底层民众不再只是“叙述苦难者”，而是立体、鲜活的“共同承受苦难者”。
语言表达的精细化处理，让群像的情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贾坤饰演的王大婶虽无独立唱段，却凭借细腻的方言处理与语态掌控，塑造出一个鲜活的乡村妇女形象。她呼唤“杨大伯”（杨白劳）时语气自然亲切，既有街坊邻里的熟稔，也有苦日子里互相依偎的温暖；同样出彩的，还有朱晓白饰演的张二婶，当喜儿将被迫卖身时，朱晓白急切的催促与慌乱的口气，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个普通人民在危难关头所能迸发出的聪慧与勇气,这种语言上的张力，使角色变成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物；贾鼐饰演的赵大叔在演唱上极具渲染力。尤其在《孩子她爹才死》的演绎中，他以爆发性高音直击人心，使观众能够深刻感受到角色在长期忍耐后的情绪决堤，是对底层人物“悲愤”情绪的高度还原，让个体痛苦被渲染为可感知的集体共情。
器乐伴奏也暗示了这些人物的性格。如在王大婶第一次出场要邀约杨家吃饺子时，板胡明亮的音色暗示其热心肠、重邻里的性格，让人物形象刚一亮相便立体鲜活；赵大叔登场时，长笛与单簧管的清澈音色交织，搭配提琴的沉稳低音铺垫，既凸显其正直沉稳的气质，又暗示了底层民众骨子里的坚韧底色。
值得强调的是，合唱的编排更让群像叙事实现了质的“升华”。在杨白劳下葬时，村民们的合唱低沉绵长，承载着对逝者的哀悼与对强权的无声控诉，让个体的悲痛转化为群体的共情；而当终章《太阳出来了》在舞台上响起，则将所有底层角色的声音汇聚成集体性的呼喊，音色明亮而坚定，从“一个人的呐喊”到“一群人的觉醒”，代表的是底层群体共同的信念宣言。村民们缓缓走向舞台中央，群像的合唱象征着苦难的终结与新时代的到来。在这一刻，“声音”不再是叙事载体，而是情感主体；“台词”不再是对历史的描摹，而是对鲜活角色的塑造，“反抗”亦不再是剧本提供的结局，而是底层民众以生命经验推演出的时代必然。
不难发现，这些群像的饰演者也许没有密集的台词、独立的高光唱段，但在他们的演绎下，每一句台词、每一段合唱，都不仅是在重述历史，而是在为自己的角色发声，他们既是历史语境中的底层群众，更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革命历史的壮阔叙事，本就是由无数个体的悲欢离合、坚韧抗争共同书写而成。而复排的价值，正是在于让这些看似“边缘”的角色，再次以真挚的声音叩问历史，让观众透过他们的声音，触摸到历史深处最真实、最鲜活的人性温度。
三、从“个人悲剧”到“时代群像”
回望《白毛女》八十载演出历程，从1945年在延安中央党校礼堂首演时展现的阶级叙事批评；到1952年在中央戏剧学院附属歌舞剧院演绎时对黑暗现实的凌厉揭露，剧目历经数次改编，歌剧《白毛女》完成了革命动员的艺术使命。而当经典的革命叙事语境已然发生变迁，歌剧《白毛女》为何仍需被重述？又该如何将其转化为与当下对话的文化力量？沈阳音乐学院此番排演剧目，正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本次复排并非简单地“复述”，而是在新时代语境中，重新思考“谁在遭受苦难”“谁在呐喊与反抗”以及“谁在见证时代”的转变。
舞台之内，歌剧《白毛女》不再仅仅呈现出“喜儿的悲剧”，而是通过全体演员的塑造，展现出一代又一代底层人民共同命运的镜像。王大婶的慈爱、张二婶的隐忍、赵大叔的豪爽，他们不再是喜儿悲剧的陪衬，而是共同承受压迫、最终携手反抗的“群像”。尤其在最后演绎批斗黄世仁的场景时，饰演村民的演员们从舞台一侧缓慢聚拢至中央，他们眼神交汇、肢体呼应，昔日分散的个体在这一刻形成紧密的集体，与黄世仁的孤立形成强烈视觉反差。这种空间上的“聚合”象征着底层阶层力量的真正崛起，是一种时代力量的可视化表达，直观呈现出从“个体反抗”到“集体觉醒”的转变，使喜儿的个人悲剧真正沉淀为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舞台之外，是跨时代创作者与演绎者的精神群像。80年前，贺敬之、丁毅等一批文艺工作者深入民间，从“白毛仙姑”的传说中汲取灵感，以集体创作的方式完成了这部民族歌剧的创作，他们本身就是一群为底层发声、为时代立传的创作者，用文字与旋律表达了对旧制度的批判与对新生活的向往。而今，沈阳音乐学院的师生们接过了这根接力棒，以“群像”的姿态完成了对经典的复排。导演朱亚林的精准把控、指挥刘凤德的激昂执棒、北方交响乐团的默契演奏，再到沈音师生的倾情演绎，他们不仅是“创作者”或“表演者”，而是共同传承艺术精神、传递时代温度的“群像”。他们中既有深耕舞台多年的教师，也有初登大剧院的青年学子，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阅历，却因歌剧《白毛女》凝聚在一起，用真挚的情感唤醒了观众的集体共鸣。这样“一群人演绎一群人”的创作模式，本身就是对“群像”最生动的诠释，让歌剧《白毛女》的艺术生命在代际传递中不断延续。
从旧时代底层民众的“命运群像”，到初代创作者的“创作群像”，再到新时代沈音师生的“演绎群像”，歌剧《白毛女》已然成为一座连接过去与现在、个体与集体的精神桥梁。而经典之所以不朽，不仅在于其记录了一个时代的苦难，更在于其能够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被一群又一群人赋予新的生命力。正因如此，对沈阳音乐学院而言，这次复排演出的意义不仅限于“舞台成果”，更在于实现了教育功能与精神传承的统一。在参演过程中，师生们得以深刻领会“艺术为人民”的内涵，感受到集体力量的厚重，从而让“为人民抒怀”深深扎根于心。
正因如此，对沈阳音乐学院而言，这次复排演出的意义并不仅限于呈现“舞台成果”，更在于实现了教育功能与精神传承的统一。在参演过程中，师生们得以真切触摸人民艺术的温度，感受集体力量的厚重，从而让“为人民抒怀”的精神内核深深扎根于心。
结 语
沈阳音乐学院本次对歌剧《白毛女》的复排，不仅是对经典的重述，更是在新时代语境下对“人民性”的深刻诠释。通过对底层人物细腻的演绎，将喜儿的个人悲剧置于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中，让苦难情绪得以在群体之间流动，勾勒出从“个体抗争”到“集体觉醒”的艺术升华。更为重要的是，本次复排演出所呈现的，不仅是舞台上的人物群像，更是跨越八十年、由创作者与演绎者共同构成的精神群像。从延安时期的文艺工作者，到当代沈音师生，这一群像以接力的姿态，共同书写着人民艺术的历史延续。
文 / 音乐学系 黄于蓝（2022级音乐学理论专业本科生 导师：王 旭）
初审初校 / 陈 婧
复审复校 / 商 迪
终审终校 / 李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