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音阅 | 她的白发为何再次闪光?——评沈阳音乐学院复排演出民族歌剧《白毛女》

谱例1 第一幕第一场 第二曲《北风吹》(喜儿唱)①

       2025年适逢民族歌剧的开山之作《白毛女》在延安首演八十周年,亦正值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在这一时间节点,沈阳音乐学院于12月3日、4日,在盛京大剧院连续演出民族歌剧《白毛女》。本次演出由2015版《白毛女》复排导演朱亚林执导、2015版《白毛女》指挥刘凤德执棒,既是对这部红色经典的深情致敬,更是对民族歌剧表演传统在当代语境下的重新审视与探索。

一、溯本固源 探微出新

       一曲《北风吹》为何至今仍在耳畔萦绕激荡?那个在风雪中傲然不屈的喜儿,她的白发为何总能在时代转折处隐隐闪光?欲理解歌剧《白毛女》历久弥新的艺术生命力,就必先重返其诞生的历史熔炉。1945年,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指引下,鲁迅艺术文学院的艺术家们响应座谈会的精神号召,以广泛流传于晋察冀边区的“白毛仙姑”民间传说为原型,集体创作了歌剧《白毛女》。该剧由贺敬之、丁毅编剧,马可、张鲁、瞿维、刘炽等人作曲,凭借深刻的思想内涵、鲜明的人物塑造与融汇中西的音乐语言,成为中国新歌剧里程碑式的作品。作品通过塑造喜儿、杨白劳、黄世仁等极具感染力的人物音乐形象,深刻揭示了旧社会的阶级压迫,讲述了一个受压迫女性奋起反抗的故事。其之所以成为不朽经典,核心在于它的根须深植于当时中国社会的现实土壤与广大人民的情感深处,从而获得了跨越时代的生命力。

       沈阳音乐学院的复排演出正是建立在对这一历史的深刻理解与尊重之上。在当今中外舞台频繁复排经典剧目,往往致力于追求视觉与形式“新意”的潮流中,歌剧《白毛女》的复排则面临一种特殊境遇,其剧情内容、音乐结构及经典唱段早已定型且深入人心。因此,沈阳音乐学院此番复排演出坚持以“守正”为前提,将剧本与音乐的“完整性”奉为首要原则,以2015年中国歌剧舞剧院版总谱为严格蓝本,基本保持原貌,导演与指挥亦沿用原班人马,体现出一种近乎“考古式”的严谨态度,彰显了对作品原貌的高度尊重。然而,在这种看似“不变”的框架之内,歌剧《白毛女》何以历经八十载岁月依然熠熠生辉?答案恰恰蕴藏于“表演”艺术的深处。真正的挑战与价值,在于如何于“不变”中探寻“变”的可能,而这一“变”的核心,便指向表演艺术的当代转化与内在激活。

二、以乐塑形 以演塑魂

       歌剧作为一门综合性艺术,融合了音乐、戏剧、文学、舞蹈与舞台美术等多种表现形式。评判一部歌剧的艺术水准,通常需要衡量上述核心要素的整体表现。若能面面俱到,自是难能可贵,但此类作品终究罕见,即便仅在一两个方面表现突出,也足以打动观众。沈阳音乐学院复排歌剧《白毛女》显然将“讲好故事”与“以音乐打动人心”置于首位,既注重叙事的清晰性,也着力强化音乐的感染力,让观众在“听得懂”之余,更能“听得动情”。此次演出之所以能在剧情与音乐两大维度上达成和谐,根本原因在于对歌剧本质的深刻把握,即一切艺术手段最终服务于“人”的塑造。故事的灵魂是人物,而音乐正是照亮人物内心最直接、最深邃的光芒。当叙事脉络清晰、音乐情感充沛时,角色的命运便不再是剧本上的文字,而化为舞台上可感可泣的生命。此次复排的艺术匠心除体现在对经典叙事的当代重构外,更体现在如何运用综合性的舞台语汇(尤其是音乐与戏剧的深度融合),去雕琢、去激活那些深植于人们记忆中的形象:喜儿的悲欢、杨白劳的挣扎、黄世仁的残暴等,皆在音乐与戏剧的交织中重获鲜活。

       在歌剧中,人物形象的成功“立起来”从来不仅依赖于台词与表演,更离不开音乐对其情感世界的深度赋予。以“喜儿”这一主人公为例,她的音乐主题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伴随其命运轨迹的动态发展而相应演变,从天真烂漫的少女到受尽磨难的“白毛女”,再到最终重获新生的革命者,音乐始终与之紧密相随。在歌剧开场阶段,喜儿的经典唱段《北风吹》(如“谱例1”所示)在旋律中融入河北民歌《小白菜》明亮、跳跃的音乐元素,生动刻画出她天真淳朴的少女形象,歌词“北方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以直白的笔触勾勒出寒冬萧瑟的自然景象,这一描绘既隐含了喜儿对离家父亲的思念和担忧,同时也透露出她对新年团聚的殷切期盼。

       遭遇命运巨变后,音乐调性转向晦暗与挣扎,从第三幕第三场的《我要活!》一曲开始,喜儿已从一个纯真的农家少女转变为决心复仇的“白毛仙姑”。在雷暴雨夜的奶奶庙中,她与黄世仁偶遇并被其误认作是“鬼”,此刻喜儿内心的悲愤达到顶点,全剧也随之推向高潮。剧中喜儿的扮演者李优的演唱堪称点睛之笔,在充满戏剧张力的咏叹调《恨是高山仇是海》中,她运用了大量的“润腔”技法,通过“快咬慢发,延长字尾”以及“喷口”等咬字和吐字方式,直观外化了喜儿的绝望与抗争。最终,当曙光来临,喜儿音乐主题在保留核心动机的基础上,融入了更具力量感和解放意味的进行曲元素,象征其人物精神的涅槃重生,这种音乐形象的动态演进,使得喜儿的成长轨迹超越剧情本身的叙述,直接铭刻于观众的听觉体验与情感共鸣之中。

       同样,音乐在塑造杨白劳等配角时也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仅用寥寥数个乐句,一个深怀父爱、于懦弱中迸发出最后反抗的悲剧形象便跃然台上。本次演出在乐队配器与人声处理上精雕细琢,如以低沉弦乐烘托其压抑心境,用嘶哑、断续的演唱表现其濒临崩溃的状态,这些都增强了角色的悲剧性的听觉震撼。在因无力还债而被迫签下喜儿卖身契的一场戏中,杨白劳的扮演者史玉学以颤抖的双手与佝偻的脊背,将传统戏曲中“衰派老生”的表演程式,转化为具有心理写实意义的身体语言,增强了人物的真实感,使杨白劳的“软弱”超越个性层面,成为旧社会悲剧的深刻写照。

       反派角色在歌剧《白毛女》的叙事中承担着不可替代的戏剧功能,作为核心戏剧冲突的制造者,黄世仁通过逼债、霸占喜儿等行为,直接导致了杨白劳之死与喜儿命运的剧变,其爪牙穆仁智的助纣为虐,透露出作为权力依附者的狡黠。他们不仅是杨白劳与喜儿个体悲剧的直接施加者,更是旧社会剥削制度的戏剧化身,其存在使阶级斗争的宏大叙事获得具象化支点。反派因而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必须之恶”,缺乏其有效塑造,戏剧张力便如无源之水。在演出中,沈阳音乐学院有意淡化以往“脸谱化”的手法,转而通过细腻表演揭示其人性之恶的复杂性,使反派成为戏剧冲突中有血有肉的对抗力量,进一步增强了歌剧的层次与张力。

       可以说,此次演出歌剧《白毛女》之所以令观众“听得动情”,关键在于其音乐叙事始终紧扣着人物的内心脉动。每一个角色的情感高潮与命运转折,都有相应的音乐语言予以支撑和渲染。当故事被“讲好”,当音乐精准叩击每个人物的情感内核,一部歌剧便已成功大半。沈阳音乐学院的师生们正是在“文本不可变”的框架下,使表演得以成为推动叙事重塑的关键,通过细致打磨表演细节与深入挖掘人物心理,此次复排在诠释上展现出鲜明的当代意识。

三、传薪启新 回声致远

       重温红色歌剧经典,其意义远不止简单的复排演出,从沈阳音乐学院复排演出民族歌剧《白毛女》来看,若仅停留在艺术表现层面的精进,其影响力仍将有限。该剧之所以能跨越八十载春秋并在当下激起广泛共鸣,根本在于其精神内核与当代社会形成了深刻对话。1945年的首演回应的是“反抗压迫、追求解放”的时代呼声;中国歌剧舞剧院2015年的表演侧重于“经典艺术的系统化传承”;而今天沈阳音乐学院2025年的复排演出,则通过“历史之思”与“当代之演”的古今对话,回应了“红色经典如何活在当下”这一时代命题。“红色经典”所蕴含的精神价值具有超越时代的生命力,《白毛女》传递的反抗压迫、追求公平正义、捍卫人格尊严等核心思想,在任何时代都能引发强烈共鸣。

       沈阳音乐学院复排演出歌剧《白毛女》通过对喜儿从纯真少女到不屈“鬼魂”、再到重获新生的成长史诗的细腻刻画,将“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一经典主题,升华为对“人”的价值永恒不灭的礼赞。该剧的演绎本质上是一种历史记忆的代际传递,从延安时期的王昆、郭兰英,到2015年版的雷佳,再到今天沈阳音乐学院的师生们,每一位表演者都以自己的身体与歌声,重新诠释“喜儿”的命运。这种演绎不仅是艺术的再现,更是历史的接续。尤其是,此次歌剧《白毛女》的成功复排演出,不仅得益于演员的出色演绎与导演的有力统筹,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作品本身及沈阳音乐学院对“鲁艺精神”的自觉承载。自1938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创立以来,其所倡导的民族性、人民性与时代性,早已深深融入歌剧《白毛女》的创作基因。作为全国首个复排2015版歌剧《白毛女》的高等专业艺术院校,沈阳音乐学院接过的不仅是一面传承的旗帜,更是以实际行动弘扬鲁艺精神,以经典回应时代叩问,在文化的延续中让鲁艺薪火于新时代焕发新的光芒。

结  语

        行文至此,我们不妨再次回到开篇的叩问:“她”的白发,何以在今日的舞台上再次闪光?相信通过沈阳音乐学院此番对歌剧《白毛女》的复排演出,答案已渐次明晰——“她”的白发,因表演而再生,因时代而熠熠生辉。在忠于原作的基础上,通过打磨表演细节、深入挖掘人物心理,使“白发”在八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夺目。这一舞台实践,也为红色经典的当代演绎提供了宝贵启示:经典的生命力,从来不在于形式上的“求新”,而在于精神上的“求活”。八十年前,歌剧《白毛女》的表演体系开创了中国民族歌剧的范式,八十年后,沈阳音乐学院的复排演出让这一范式在当代舞台上焕发新生,喜儿的“白发”之所以能再度闪光,正是因为表演赋予经典以新的精神维度,使歌剧《白毛女》不再仅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时代的回答。


文 / 音乐学系 田晓禾(2022级本科生 导师:陈  晶)

初审初校 / 陈  婧

复审复校 / 商  迪

终审终校 / 李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