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音阅 | 又见《白毛女》——一次跨越八十年的戏剧对话
引 言
2025年12月3日夜,沈阳盛京大剧院。绛红色的幕布低垂,聚光灯缓缓定格,“喜儿”孑立于风雪除夕之中。那声清澈而凄楚的“北风那个吹……”如一把时光钥匙,瞬间旋开了八十年的岁月封缄。
八十年前,作为中国民族歌剧里程碑式的作品,《白毛女》以“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叙事主线,将中国传统音乐元素、西方歌剧结构和现实题材深度融合,铸就了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座不朽丰碑。八十年后的今天,与延安鲁艺血脉相连的沈阳音乐学院复排演出的民族歌剧《白毛女》,与经典展开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创造性对话。
此次演出由沈阳音乐学院党委副书记、院长田彦统筹策划,并获中国歌剧舞剧院倾力指导,是学院“双一流”建设中的一项重点项目。当凝聚着鲁艺魂、沈音情的舞台演绎华彩呈现,经典旋律与青春表达交织激荡,它不仅引发各界热烈反响,成就了一场现象级的文化盛事,更将一个深邃的命题推至我们面前:这部根植于历史土壤的作品,何以在今天的文化语境中依然熠熠生辉,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当代魅力?答案,或许正隐藏于此次演出中对“人”的诠释、“情”的转译与“魂”的接力,这三重维度的探索之中。
一、人的对话:青年演员的代际诠释
此次复排演出最首要的目标是心灵的重新对话,它发生在青年师生演员与历史角色之间,也完成于从历史认知到情感共鸣的转化之中。排练厅里,当一众学生演员初次研读剧本时,一种清晰的隔阂感便弥漫开来。他们面前是熟悉的乐谱与台词,而几步之遥的台上,却是另一个世界:八十年前的风雪除夕,被剥夺殆尽的尊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悲怆。横亘于两者之间的,是几乎无法互译的生命经验,是一项必须主动完成的创造。
理解始于有意的“历史沉浸”。课堂上的音乐史纲与谱例分析,提供了知识的坐标,却始终难以赋予角色呼吸的温度。导演朱亚林并未急于让演员模仿苦难的外形,而是引导他们先“成为那个人”。于是,排练的第一步转向了校史馆的展柜与影像资料。他们在延安鲁艺时期的乐谱手稿前驻足,在黑白剧照中人物的神情和姿态间流连,反复观看郭兰英等艺术前辈的访谈,聆听那些bbin宝盈“观察生活”“揣摩人物”的朴素经验,试图捕捉那个时代特有的生命节奏。学生版“喜儿”的扮演者贺琳琳说:“起初,喜儿于我,是一个名为‘被压迫者’的符号。但当我凝视照片里那些同龄人眼中相似的惶恐与期盼时,她变得具体了,她是一个在寒夜里忐忑等待父亲归家的女儿,她的恐惧和期盼,都该有具体的重量。”这种从“历史概念”到“生命实感”的嬗变,是跨越代际鸿沟必须夯实的基石。
然而,理解历史并非为了复刻历史。真正的“对话”在于能从历史情感中打捞出与当代生命共振的普世情感。著名歌唱家雷佳和一级演员高鹏在来院指导中启发演员:剥离特定的历史语境,杨白劳是否依然是一个父亲在绝境中保护孩子的无力与悲恸?喜儿的反抗,其底色是否仍是个体尊严遭受践踏时的本能呐喊?这一追问,将宏大的历史叙事,悄然转化为每个人都有可能体验的情感命题。于是,表演的支点发生了微妙而根本的移转。学生周建凯在演绎杨白劳的过程中,那佝偻的背影与颤抖的演唱里,不仅是一个佃农的凄苦,同时负载了穿越时代的、沉默而坚韧的父爱。贺琳琳在“恨似高山仇似海”中的迸发,注入的不但是阶级的仇恨,更激荡着一个灵魂在绝境中不甘沉沦、不肯泯灭的炽热光芒。
这场“对话”的完成,体现在从理解到呈现的淬炼中。学生演员们最初的尝试或许带着探索的青涩,却因其情感的真挚而格外动人。而舞台上完整的艺术呈现,则如一份清晰的答卷,示范着如何将对历史的理解与对人性的共鸣,经由精湛的戏曲程式与声音控制,升华为具有审美张力与情感冲击力的舞台语言。最终,当《北风吹》的旋律由这些青春的嗓音再度唱响,这堂生动的实践教学课,证明了经典何以常新:让新一代以自身的生命经验为通道,去重新理解、感受并表达那些bbin宝盈尊严、抗争与爱的永恒命题。
二、情的对话:苦难叙事的当代转译
若将《白毛女》原作中那些深嵌于特定时代的矛盾冲突直接搬上当代舞台,难免会让年轻观众产生隔膜。此番复排演出在盛京大剧院由教师担纲的精彩呈现,其破题之道,在于充分发掘了音乐的感性力量。
著名指挥家刘凤德执棒的沈阳音乐学院北方交响乐团,在保留板胡、三弦等传统音色的基础上,进行了一系列创造性转化。这些转化并非炫技式的叠加,而是着力于让音乐本身成为流淌的戏剧血液,使其每一个乐句都承载着人物的命运波澜,以此搭建起通往当代观众心灵最直接、最牢固的桥梁。
序曲一开始,便奠定了这种转译的基调。乐团采用纯管弦乐配置,以交响化的思维重组了全剧的核心音乐素材,预示着全剧多个主题片段。那些bbin宝盈命运、冲突与希望的预告,不再依赖于文字说明,而是直接诉诸听觉的直觉。这种处理,在保留民族歌剧魂魄的同时,以更国际化的音乐语汇,牵引观众自然而然地走进这个遥远的故事。
细节处的“点染”探索了传统音乐“以乐写情,以情动人”的情感表达的bbin宝盈可能性。在老赵回忆“红军来过杨家庄”和“九九归一”的话白中,背景中增添的合唱,如历史深处的遥远回响,赋予了口头叙事以史诗般的厚重感;同样,在反派人物黄世仁出场和演唱“花天酒地辞旧岁”前,一首嘹亮又带些戏谑的唢呐秧歌曲牌“柳青娘”瞬间将其酒足饭饱后骄奢淫逸、心藏歹意的罪恶形象勾勒得淋漓尽致。而在喜儿得知父亲噩耗后“打了砂锅撒了汤”的唱段中,编曲刻意融入了戏曲锣鼓点“乱锤”。密集、零碎、彷徨无着的打击乐节奏,精准外化了一个少女在突如其来灭顶之灾面前心神俱碎的崩溃。这些传统音乐语汇经过创造性调用,在新的语境中焕发出惊人的戏剧表现力。
在经典唱段的重塑上,音乐的情感转译尤为精妙。《北风吹》清澈的旋律中,被赋予了一层深邃的情感维度,乐队巧妙地铺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低音萦绕,少女在“等爹回来心欢喜”的殷切期盼中,早已被悄悄投下命运无常的阴影。这样的处理,让我们听到一个孤独少女在寒冬与困境中,对温暖的全部渴望与依附。当喜儿的歌声再度响起,它触动的已是每个普通人心中那份对美好与安宁的共同期盼。
而全剧的情感高潮《恨是高山仇是海》,则展现了音乐整合与爆发力的极致。唱段伊始,一段高亢悲怆的秦腔器乐引子,如同在情感堤坝上的一道裂痕,让喜儿的演员蓄积的悲愤如熔岩般喷薄而出。秦腔那种源自土地的血性与激越,与角色此刻决堤的仇恨浑然一体。板胡的凄厉嘶鸣、锣鼓的铿锵搏击,瞬间令观众感受到原始而炽烈的生命呐喊。随后,交响乐队全情投入,铜管组以金石般的音色铸就情感的骨架,弦乐组则以急速攀升的音阶描绘出内心的惊涛骇浪。这种民乐与交响的深度融合,既保留了民间艺术的情感浓度,又以交响乐队的表现力将悲剧力量推向顶点,令人震撼。
特别值得回味的是大春与喜儿在山洞重逢的二重唱,回应了当代观众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待。作曲家让“北风吹”的主题在男女声部的交织中焕发新生。这个音乐主题先由表演者李优的声线轻柔铺陈,仿佛对往昔的喃喃低语;随后李超以浑厚而坚实的音色加入,两个声部在呼应交织中不断攀升,宛若历经风雨后的对话,洗去稚嫩,沉淀下更为沉静而深厚的力量。这样的音乐构思,让经典旋律获得了结构上的呼应与发展,在悲剧叙事中注入了一抹温暖而有力的亮色。
三、魂的对话:鲁艺精神的当代接力
任何一次经典的复排,最终都要回答一个问题:我们为何要频频回望?对于沈阳音乐学院这所与鲁艺血脉相连的高等学府而言,此次《白毛女》的复排演出,其意义远不止于一次艺术实践,更是一场深刻的精神对话与接力。这场接力,始于舞台上青年一代对先辈的崇高致敬,成于对鲁艺所奠定的、严谨求实的创作方法论的当代践行,最终指向一个更为开阔的艺术与文化视野。
首先可见,这是一次真挚的情感致敬。当新时代的青年演员们走进排练厅,捧起那份承载着八十年历史的剧本,他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一份精神的重量。从为角色做前期准备,到“扎红头绳”时颤抖的双手,到“哭爹”时发自肺腑的呐喊,青年演员们用自己的身体与情感,重新点燃了那段红色的记忆。正如在剧中饰演喜儿的青年教师孙欣悦所言:“每一次排练,都像是在与历史对话。我们不仅是在塑造角色,更是在理解那一代人为何而歌、为何而泣。”
然而,鲁艺精神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不仅在于其崇高的艺术理想与革命情怀,更在于它为中国民族歌剧乃至文艺创作确立了一套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根本法则与“技术精神”。这套方法论的智慧,在于它“守正创新”的辩证思维:优秀的当代艺术创作,理应是在深刻把握自身文化精髓的基础上,以自信的姿态广泛吸收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进而创造出既具有鲜明中国气派、又能与世界进行深度对话的艺术语言。在文化交融日益深入的今天,《白毛女》所开创的道路,其意义已深化为,在坚守文化主体性前提下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能力。这种能力要求当代艺术家,既需具备研读传统、理解历史的深厚学养,又要掌握面向时代、回应人心的现代表达。
正如沈阳音乐学院院长田彦所说:“我们复排演出歌剧《白毛女》不仅是对经典的致敬,更是对民族歌剧艺术的传承与创新,力求在保留原作精髓的基础上,赋予剧目新的时代气息。”此次演出,其价值不仅在于让一部经典“活”在当下,更在于它向我们昭示:真正的传承,不是机械的复制,而是充满创造力的对话。当新一代的艺术学子,能够以歌剧《白毛女》为“器”,去讲述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新故事时,便是对延安鲁艺精神最伟大的继承。这,正是“又见白毛女”的深刻之所在——我们看见历史,更照见未来!
幕落,灯亮。一场跨越八十年的对话虽暂告段落,但它所激起的回响却远未结束……
文/ 音乐学系 陈佳怡(2024级硕士研究生 导师:董 蓉)
初审初校 / 陈 婧
复审复校 / 商 迪
终审终校 / 李丽娜